記憶中的李振邦神父
台灣地區主教團禮儀委員會聖樂組召集人 蘇開儀
有一次與大哥聊到很早就離開我們的爸爸,他説他對爸爸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跟爸爸學到要如何做一位好爸爸…” 而神父對我來說,唯一的遺憾就是他生前沒來得及告訴我「聖樂」是什麼… - 蘇開儀
不知不覺間,李振邦神父已經逝世二十五年了。開儀身為天主教在台灣輔仁大學音樂系第一屆的學生,也是李神父生前最後一年親自帶領和教導的學生,在此時此刻除了懷念他,也像追憶父親般,回憶二十多年前與神父來往的點點滴滴,片片斷斷地拼湊出他生前的神態模樣:可愛、單純和擇善固執;神父除了有如孩子般的性情,在神職和從事音樂教育的工作崗位上也忠於職守,答應了別人便會遵守諾言,從不敷衍,對於後輩人材的培育,更是鼓勵和呵護,受益的音樂界人士相當多。此時,開儀只能略為分享一小部分,畢竟我認識神父的時間只有一年。
有如狗狗哀怨(或是汽機車引擎不能發動)般的笑聲
不知道李神父是菸抽多了或是身為神職人員,他都不敢放聲大笑,所以神父的笑聲變得十分特別。他常常講了幾句話後,自己就開始笑起來,笑聲中總是帶著“咻咻咻咻”的聲音。剛開始時,同學們對神父都不熟悉,聽到神父獨特的“咻咻咻咻”的笑聲後都會目目相視,然後大家才開始大笑李神父的笑聲,像小狗哀怨(或是汽機車引擎不能發動)般的聲音。
天哪﹗那是什麼樣的神父啊?
剛剛進入大學的新鮮人總是單純且充滿期待的,但是神父的作風和態度,常常讓我們覺得詫異和跌破眼鏡。
記得剛開學不久,有一天,上課鈴聲響起之後,學生們乖乖地在教室等待老師來上課。神父永遠也是平頭、襯衫、背心和挽著一只公事包來上課,坐上講台後,他會先從公事包取出胃藥和胃乳排放在講台上(所以我們都知道神父的胃不好,但其實錯了!),然後才開始說話。
那天,他還沒開始説話,就先“咻咻咻咻”地笑起來,原因是他當天剛寫完一則笑話(聽說神父當時在某天主教雜誌負責寫笑話),他說要講給我們聽。這則笑話的主題是:「真皮的故事。」內容是說一對老夫婦從鄉下來城市探望工作的兒女,出了火車站,看到時下的年輕人正流行穿著『中空裝(露腰部的服裝)』,但是老夫婦並不知道這是潮流服裝,於是老先生就說:「呦,現在流行真皮的皮帶呢!」老太太也跟著回應:「是啊,是啊,前面還有一個洞呢!」然後神父講完,又是他自己一個人“咻咻咻咻”地笑起來,而我們都差不多要昏倒了…
時時不忘傳福音
才開學的第一週,神父就宣布要成立「道理班」,規定教友們一定要參加,其他同學自由參加,所以我就得參加了,記得當時還真有幾位非教友的同學也有報名。由於神父很熱心,往往未開始傳教,就被我們東南西北亂扯的問題帶到離題了,從神父有沒有女朋友,再問到他沒結婚不會無聊嗎?如果問題問到太離譜了,他也不會罵人,大不了就像驅蒼蠅般地 “去、去、去、去”把我們這些孩子們趕走。上了兩學期的道理課,似乎也沒講個什麼。最終,真正有興趣的同學參加了大專同學會,而我就成了逃兵!
大大的手
大概神父看到我們就像看到自己的兒女一樣,我們玩什麼,流行什麼,他也要知道,所以常常跟我們搶東西看和玩。在搶玩的過程中,我們才發覺神父的手又大又厚,又長著因為抽煙磨出來的黃繭,所以又會被我們嫌棄,而他又開始“咻咻咻咻”地笑起來。
聽不完的音樂會
筆者還有一個印象,就是常常在音樂會遇到李神父。由於神父之前在台灣藝術專科學校任職音樂系系主任多年,因此桃李和朋友滿天下,只要有邀請,他必定捧場,所以我們都會在音樂會場遇到他。然而也被我們發現,只要音樂一開始,他就去拜訪周公了,直到樂曲結束,觀眾鼓掌時,他才會回來。當時就覺得他好辛苦喔!
我們的第一場班級音樂會
身為音樂系第一屆的學生,第一場音樂會是受學校重視和疼愛的。當時學校尚無音樂系專屬的系館,上課是借用體育系的教室上課,也當然還沒有正式的音樂廳可以使用,所以我們的第一次音樂會就借用輔大淨心堂的一樓禮堂。音樂會最終是否成功,筆者已經不記得了,只是記得當日,大家都很努力地準備和認真地演出。音樂會結束後,神父居然沒有恭喜我們,或是說幾句好話給我們聽,只一直重覆說:「真不愧是『唬人』大學的學生啊!」聽了,我們都笑不出來了。從此,我們就發覺到神父是不隨便恭維人的,只要是好就是好,不好,他也不會說成好!
覺得蠻倒楣的我
大學新生的第一學期,開儀應該是班上最常被神父點到名字的學生,最高紀錄是一堂課七次!我被叫到第七次的時候,就問神父:「神父,您怎麼老叫我,不叫別人啊?」神父低著頭,然後又開始“咻咻咻咻”地笑,他說:「因為我只會背妳的名字。(因為我是教友,在學校是有記錄的。)」然後,每次上課他都會叫我站起來回答問題,如果開儀不專心聽課,他就會向我丟粉筆,但是常常失準,令旁邊的同學受害。哈哈哈~
嗄~ 怎麼是殯葬曲啊?
還記得開儀第一次對神父的音樂有印象,而且是“極好”的印象,是有一次路經教堂聽到“好好聽的聖樂”,當時什麼都不懂,只覺得這樣的音樂很神聖,真像是天使詠唱的歌曲,與當時流行以吉他來伴奏的聖歌截然不同。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是“有人死了,我們才會唱到的”聖歌。嗄~ 感覺怎麼那麼不一樣,但是真的好好聽喔(開儀日後才知道,那是教會禮儀中的『安魂彌撒曲』。)!我除了聽過這麼一次神父的音樂,再聽到他的音樂的時候,已經是從奧地利留學回來了。
與神父的最後一面
大學一年級的生活,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過去了。在下學期結束前,筆者出來競選系上第一任的學會會長,也順利當選;暑假時,我就曾經拜訪過住在主教團秘書處的李神父,討論系學會可以做的事情。
開儀看到埋在書堆中的神父,感受到他對工作的用心和盡力,也知道他要為輔大音樂系爭取更多和更好的師資,他將親自赴歐洲邀請老師…誰知道,這竟是身為他最後一批學生,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我不相信
當開儀聽說李神父去世後,還不相信他真的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於是第二天就鼓起勇氣拿起了電話筒,撥打到神父住的地方,心中真希望神父沒有撇下我們就這樣走了。當電話那邊有聲音傳來,問說要找誰,開儀說:「請問李振邦神父在嗎?」對方停了一下,然後很溫和地告訴我說:「李神父已經去世了。在昨天。」唉﹗開儀只能坦誠接受,但當下想,做系學會會長似乎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誰會告訴我要做什麼和該做什麼?我們第一屆學生成了孤兒…事後知道李神父是因為勞累而心臟病突發逝世,以前卻一直錯以為是胃病,學生只能在心裡一直暗罵:「神父,你怎麼這麼笨!」
不復記憶的告別式
才上了李神父親自教授的「宗教音樂」和「中國語文與音樂」的課程一年,真是什麼都不懂,其他老師也大多不是教友,在神父的殯葬彌撒中,我們什麼都不瞭解,也什麼都不會做。我在彌撒中擔任司儀,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和應說些什麼。
去年暑假(即畢業後21年),我們第一屆學生才在林玉卿老師(音樂系第二屆的導師)的召集下,開了班上第一次的同學會,同學之間感情仍好,但總有缺乏關愛和照顧的遺憾。在同學會中,我們在一起又回憶到大學的生活點滴,我才知道在神父的殯葬禮儀中,同學們是負責抬棺的,聽到她們說誰抬頭和誰抬腳,就真像李神父的子女般地扶棺,而筆者都不記得了… 但是我們都確信,神父在天堂是擔任天使合唱團的聖樂長!之後,我們還去了一次三峽的天主教公墓看李神父。
「教會音樂」?
不知道是李神父的捉弄,或是天主的旨意,事情就像聖經故事般神奇地發展著。神父的去世,帶給我一些莫名的感傷和失望,雖然我繼續過我的大學生活,但是那裡再無吸引我的地方。直到大學畢業後,在作曲教授游昌發先生(也是神父生前的摯友)的建議下,到奧地利維也納繼續學習音樂,在那兒,我才聽說了「教會音樂」這個科系。
開儀覺得自己身為天主教教友,應該可以試試報讀。記得在考試前,還跟天主開玩笑說:「考不上是應該的,若是考上就是祢要的。」結果我就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奧地利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學院的天主教教會音樂和理論作曲兩系。當開儀同時修習這兩科系時,覺得學習「理論作曲」是走在時代的尖端,鼓勵我們不斷創作新世紀的音樂,但是在「教會音樂」科系總像是在扯我回頭,學拉丁文、彈管風琴、研究和詠唱葛麗果聖歌(編按:額我略歌曲)、和挖掘教會音樂的寶產,心態和情緒常常像被時空拉扯開來,但是也因而擴充了一般學音樂的人們所沒有的心胸和眼界。
在這個時候,陪伴我的中文教會音樂書籍,就是李振邦神父編著的「宗教音樂」一書了;也在研究葛麗果聖歌時,才清楚李神父為什麼要推廣「中國語文與音樂」,即:聲調和旋律配合的觀念。在此時,開儀才想起李神父曾經撒下的種子。
神父,都是你害的!
自奧地利完成學業回到台灣工作至今,教會音樂的教學和推廣,成了我的生活和所有工作的重心。在勞苦之餘,就會與天上的李神父聊聊,問:「若當時掃祿不是站在聖徒斯德望殉道身旁,是不是就不會有日後的保祿宗徒?那我當時若不是與神父有一年的認識,也不會有現在的開儀?」到現在,仍會聽到神長們對我說:「妳讓我們想起過世的李振邦神父。」或是說:「想像上一位像妳這樣站在這裡,和為教會音樂付出的,大概就是李振邦神父了。」我聽著,只能在心中向神父吶喊:「神父,你到底做了些什麼,我都不清楚,也都不知道,請你告訴我,也帶領我!」
整理、研究、創作和推廣
開儀留學返台從事教會音樂工作至今十三年了,去年成為天主教台灣地區主教團禮儀委員會聖樂組的召集人,一些關心教會和認識李神父的神長和師長們都勉勵開儀,說:「現在換妳坐在當時李神父的位子上了,要好好做!」面對幾十年幾乎乾涸的聖樂園地,的確有很多地方待開發和待澆灌。在整理李神父的遺作當中,第一本重新再版的書籍,就是「宗教音樂」這一本書了,由世界文物出版社重新再版,後改名為「教會音樂」,成為台灣合唱音樂界和基督教神學院上課的參考書目;而其它聖樂的作品,也經由台灣地區主教團授權香港聖樂委員會製作『李振邦神父逝世二十五週年紀念特輯』,除了紀念台灣第一位天主教教會音樂家,他的作品更是聖樂本地化的初果,成為以後教會音樂家們學習的最佳典範。
教會的傳承需要培育,除了創作,也需要更多本地化聖樂的研究開發,所以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相信天主會帶領我們,但是當然,也請在天上做聖樂長的李神父,無時無刻來幫助我們!聽,學生又聽到神父“咻咻咻咻”的笑聲了…
【後記】
開儀在此要感謝天主教台灣地區主教團接納了開儀的建議,於李神父作品瀕臨絕版時,授權香港教區聖樂委員會出版「李振邦神父逝世二十五週年紀念特輯」;也感謝香港教區聖樂委員會為收集、創作、培育及推廣華人聖樂投下大力的資源、心血和鼓勵,及感謝諸位李神父生前的同事和老友們的文章。開儀與各位聯絡時,體會到大家對李神父的不捨和遺憾,雖然我已不能回到那時空去感受,但仍希望大家能將可敬可愛的李振邦神父,和他對台灣教會音樂所做的貢獻,留下一些記錄和回憶。這除了是感念,也是教育。李神父的後輩在此感謝大家慷慨的支持和鼓勵,衷心祈願仁慈的天主豐沛地賞報大家。
本文章上載於二零零九年六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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