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林樂培 撰文:林家琦
林樂培,原名林巒培(聖名Domingos),一九二六年生於澳門。坊間很多資料都說林樂培生於西曆八月五日,但正確應是農曆八月五日才對。由於出生時沒留意當日是西曆何月何日,而多年農曆生日又在西曆八月五日附近;所以因利成便,就把生日當作西曆八月五日!
林巒培因巒字筆劃太多,所以取其音而把巒字改作筆劃較少的岳字;後來從事音樂工作,再把岳字改作音樂的樂字!至於聖名,則由於在澳門聖若瑟小修院讀書期間,比他高一級的師兄、前澳門林家駿主教同是Domingos Lam,為了易於分別,所以把名字改作Doming。
幼年時的林樂培
林樂培來自一個大家庭。爸爸林頤山是澳門同善堂(如香港的東華三院贈醫施藥)的值理(即總理),平日助高可寧、傅德用(傅老榕)等人打理賭場生意(聽聞白鴿票也是由他「發明」的)。林頤山有妻娶共三,子女共二十一人(十五女、六男)。林樂培的媽媽包辦三女四男,是林氏增添男丁的大戶!林家把子女分開排列,林樂培是第四位少爺,若子女合起來計算,他便排十七!林樂培原為孖胎,可惜大哥在出生三個月後便夭折,未能查證他跟林樂培長得有多像!林氏一家跟所有親戚住在荷蘭園的一間大型合掌屋,從屋前走到屋後足有一條街的長度,大屋今日已發展成左右八間舖位;可見家族成員之多,難怪全家每星期能吃下一大麻布袋的白米!
林樂培的媽媽李玉貞是一位精明又思想新潮的家庭主婦。十六歲嫁入林家後因為無所出,所以到廣州修讀護士、專攻婦產科,之後成功為林家添丁再添丁。她在澳門聽道領洗,取聖名瑪利亞(Maria)。皈依基督後,她帶領子女們入教,此後女兒和孫女們的聖名都叫瑪利亞!
童年時的林樂培
童年時的林樂培是一名正牌反斗星,讀書「逢二進一」,澳門幾乎所有好的學校都給他唸過。在澳門培正中學完成中一後,媽媽拿他沒辦法,所以送他到聖若瑟小修院讀書,希望神父們能好好調教他;誰知這決定就造了今天這位「香港新音樂之父」!
修院的神父來自歐陸地區,他們精通音樂。林樂培在那裏隨奧地利藉音樂導師司馬榮神父初學小提琴、又參與他指揮的合唱團和弦樂團,接受音樂啟蒙訓練。從前學校一放假,他便一個箭步飛奔回家捉弄弟妹們;進入修院後每個假期他都會自動「留堂」,跟神父們學習音樂。不知不覺間,音樂的種籽已深深植入他的心中。
少年時的林樂培
小修院六年的課程,林樂培唸了四年便離開。戰後在一九四七年來香港,家住山林道,因此活躍於玫瑰堂和主教座堂合唱團的指揮工作,更製作過多部歌劇和音樂劇呢!在港時,林樂培白天跟九姊夫學做生意,晚上則參與中英樂團(香港管弦樂團前身)的排練。因熱愛音樂,隨富亞教授(Prof. Arrigo Foa)習小提琴、關美楓老師學樂理,並於一九五三年成功考取皇家音樂學院八級樂理。關美楓老師看過林樂培第一首作品「搖籃曲」後很是感動,立即推薦他到加拿大的皇家音樂學院進修,同年十一月展開林樂培在美加十年半工讀的路程。
人在加國
因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和大戰的關係,林樂培在海外渡的,是艱苦的窮學生生涯。除了第一期學費外,期後所有的費用都得靠自己賺取。你能想像今天人稱林大師的香港現代音樂之父,在火車站當苦力、唐人餐館當待應、雪糕製造廠的入雪條棒員、皮裘冷藏庫工人和辦公室檔案分類員嗎?林樂培說,當時的優差是到聖堂唱彌撒。對著空棺木跟彈鋼琴的同學二人對唱,唱一台有四加元酬勞、唱兩台便有早餐吃,唱三台該個星期的生活費便足夠了,真的感謝天主!
加拿大皇家音樂學院的課程屬文憑級,科目是按個人興趣選修,並不如大學課程般有規格和計劃。因此唸了兩三年後,林樂培便大膽地向學院旁的多倫多大學音樂學院敲門,希望能接受更專業的訓練。可惜林樂培只有初中的學歷,未能踏入大學的門檻;因著對音樂的熱愛,他對院長說自己來是求學問、不是求學分,因而得到旁聽的資格。這位旁聽生除了上課外,還參加了樂校管弦樂團當中提琴手。但他最愛每日留在圖書館翻查各式音樂書籍和唱片,所有重要作品都給他研讀過,而他的最佳伴侶是一本英漢字典。他常說,在圖書館裏學到的,比在老師那兒學到的更多!可能是旁聽生的關係,大學教授對林樂培指點不多,他畢業的三首作品:「李白夜詩三首」(1957)、小提琴奏鳴曲「東方之珠」第一樂章(1958)和第一弦樂四重奏(1958)都是無師自通,而這些作品到今天還被演奏和灌錄成唱片呢!林樂培憑自學,在一九五八年考獲皇家音樂學院ATCL作曲文憑。在校長手中接過這張得來不易的文憑時,林樂培許下宏願,要把中國音樂現代化!
由於半工讀,林樂培在加拿大留了六年時間,慢慢吸收音樂養份,期後更留校任青年樂團助理指揮。一九五九年,他看了當時最震撼的電影「賓虛」(Ben-Hur)。電影最震撼他的,不只是影片萬馬奔騰的浩瀚場面,還有電影音樂!後得知負責作曲的羅沙博士(Dr. Miklos Rozsa)在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任教,遂寫了封信給這位三屆金像獎得主,表示希望跟他學藝。林樂培再次發揮他「求學問、不是求學分」的精神,成功獲得取錄,一九六零年轉往美國進修。
人在美國
來到美國,但因接觸的是電影製作,作品演出機會亦不多,所以刺激不到創作。林樂培這時完成的作品有寫給五位外甥的《舅舅組曲》(1960)和民歌簡編七首(1962),這些樂曲都突破了十八世紀傳統的作曲法,步進二十世紀創作新思維。林樂培在課餘參加學校的管弦樂團,認識了來自台灣的同學王子工(洛衫磯愛樂樂團數十年的第一小提琴手)。王子工還特地選了林樂培的「東方之珠」小提琴奏鳴曲參加著名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大賽,讓國際級評判聽一下中國人作品的聲音!
來到荷里活,林樂培繼續半工讀,但喜愛電影製作的他今次轉向片場進發。他發揮中國人吃得苦、看得開的精神,加上他如吃了蜜糖的一張嘴,成功說服每個崗位的師傅如攝影、燈光、剪接等,教他拍攝竅門,加上他以來者不拒的態度替電影製作同學配樂;所學到的,成為他日後在香港電視界發展的基礎。
學成回港
在美國唸了四年後,林樂培在一九六四年六月回港發展。由於在美國配樂作品屢獲殊榮,連香港的南華早報也有報導,抵港時更有記者在碼頭迎接呢!回港大半年,林樂培便舉行首場個人作品音樂會,其創作之新穎,引來樂界極端的猛烈回響與批判。
一九六五年,林樂培在朋友的引薦下,加入麗的電視(亞洲電視前身)作編導。所製作的文化、青年及綜藝性節目極受歡迎。其中「青年聯誼會」是當紅藝員必上的節目,更造就了多位今日的影視紅星如黃霑、汪明荃、簡而清、張敏儀、梁舜燕、周梁淑儀等等,不能盡錄。這節目和無綫電視的「歡樂今宵」互打擂台、互爭收視,成為一時佳話。
一九七零年林樂培離開電視台,與友人合組雅緻廣告公司,任創作總監至一九七七年。公司服務的都是大客戶,如香港煤氣、軒尼斯XO和飛利浦等;其中他為公仔麵設計的口號:「一日五餐公仔麵,餐餐唔同、款式最多!」更家喻戶曉、深入民心!
一九七零至八零年代
一九七零至九零年代,是林樂培在香港音樂界努力耕耘的黃金時期。他繼續以「百足咁多爪」的姿態服務音樂界,做過的工作多不勝數,以下紀錄一些重要的里程:
在外國見識多年,林樂培亦銳意帶領香港衝出亞洲。在七十年代他協助成立亞洲作曲同盟(並當了十年香港區主席)和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創會會員)。在他努力遊說下,香港正式成為國際現代音樂協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Contemporary Music)會員,成功與外國接軌。這些音樂上的貢獻,在陳永華教授的文章中有更深入的介紹。
一九八四至八九年間,林樂培獲聘為澳門室樂團(澳門樂團前身)的音樂總監。他每週風雨不改的到澳門排練,為每月的免費音樂會作準備,並指揮了五十多場音樂會,提高澳門市民的音樂水平,因而在一九八八年獲澳門政府頒贈文化功績勳章,二零零二年又得澳門特區政府頒發榮譽獎狀。
同於一九八四年,林樂培亦成為香港兒童合唱團的音樂總監,帶領合唱團出訪澳洲和日本。一九八六年,香港大學三顧草廬,邀請他到音樂系教授作曲。林樂培笑說,一生人只有兩張證書,一張是幼稚園,另一張就是皇家音樂學院ATCL作曲文憑。能夠在香港大學任教,更當上博士生的指導老師和得到香港大學學生會頒贈「最佳教學獎」,他十分與有榮焉。
一九八零至八五年間,林樂培應香港電台之邀,製作五十輯「樂壇精英」節目,自任策劃、製作、編導、主持和後期製作於一身。這節目到今天,還為文化界人樂道。他亦經常在香港電台第四台主持節目,介紹當代創作、推廣本地作品。
八、九十年代亦是林樂培的收成期。一九八八年他與金庸、周潤發等藝術家同得香港藝術家年獎;九三年作品《秋決》被北京選為二十世紀華人音樂經典;九九年得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成就大獎,同年在日本的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文化日,與另外四位國際級作曲家選為亞洲五巨匠,並舉行音樂會。
退而不休
一九九四年,林樂培領家人移居加拿大,在多倫多過著忙碌的退休生活。除了吃喝玩樂外,他還重拾多年的攝影興趣。他亦繼續活躍於音樂界,到台灣、馬尼拉、北美、歐洲多處聽他作品演出,所到之處,皆受樂迷歡迎。其中最重要的,是隨香港中樂團到維也納金色大廳聽自己的《昆蟲世界》的演奏。三十多年前,林樂培在這音樂殿堂為座上客欣賞貝多芬,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能在那裏響起;結果如願以償,聽著觀眾給他的掌聲,認為對自己大學畢業時的願望有所交代了。
二零零六年,他回流返港。除了繼續出席在港、澳和世界各地他的作品音樂會外,還閒來創作,但寫的都是聖樂短曲或舊作重編,每天過著忙碌但寫意的生活。他在二零一零年續寫畢業時的弦樂四重奏,把之編成「五段錦」。作品在港、澳和日本演出,還獲二零一零年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頒發「最佳正統作品金帆奬」,証明林樂培寶刀未老!
我的爸爸
記得兒時很多人問我,可會覺得爸爸很利害,我都會說:「不」,並好奇為什麼人人都說我爸爸的音樂很棒呢?直到小學,我跟他出入工作場所,見他指揮樂團、領導大局,才慢慢覺得爸爸真的很厲害!
我有一個很鬼馬的爸爸。記得小時候他喜歡帶我到公園,待我玩得興高采烈時便躱起來,舉起相機偷拍我徬徨無助的情況,和看看我可懂得自救。
我有一個很感性的爸爸。他可以為肥皂劇一些傷感的情節落淚,又會為一些不合理的場面破口大罵。
我有一個說話很直接的爸爸,他會為看不過眼的事抱打不平。他試過在清晨,叫一對穿著校服在灣仔流連的男女不要吸煙,要珍惜早上清新的空氣和好好唸書。他又試過叫街上懷孕的青年乞丐不要浪費光陰、要多讀書。他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不認識他的人會被他的性格嚇怕,但了解他的會感謝他的忠告。(他同樣是一個「搭嗲王」,有能力和素未謀面的人攀談良久!)
我有一個很潮的爸爸。他除了通曉電腦打譜外,PowerPoint、電郵和facebook都難不倒他!他還很知情識趣,很懂得自找節目,不會做直昇機家長,不會為子女帶來麻煩。
我有一個敬業樂業、對工作充滿熱誠和永不言倦的爸爸。見著他為鍾愛的音樂事業作無私的奉獻,對答允的工作,會百份百投入地去完成。因為興趣,他試過同一時間打七份工,但他絕不馬虎,亦永不言倦。他以「幫得就幫、做得就做」的態度處事;他常說:「林氏出品,必屬佳品」!
他常鼓動我要做一個「真善美」的人。他的這些性格,都影響到我成為一個正直、有正義感和對工作充滿熱誠的人。
小結
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創作生涯,林樂培的確為樂壇流下不少汗水。他曾經說過,交流是他最大的收獲:把香港作品向外推廣、以眾人為先,自己得到的卻比想像的多,是近廚得食的效應。
教學是他最富有的滿足:能作育英才,從教學相長中檢討和運用自己的經驗與學識,讓生活更有價值。
製作是最高的享受:能統領一班專業人士製作電台和電視節目,把音樂更直接和更具吸引力地和聽眾分享。
指揮是他最心愛的興趣:把音符演繹成音樂,更深刻地去理解作品的技巧和內涵,在呼風喚雨的領導過程中,享受無比的樂趣。
創作是最大的成就:五十多年來,都在致力於把民族樂器大合奏引進現代化、交響化。他以「從古思中尋根、在前衞中找路」為創作方向。由於每首作品都是尋找中國新音樂的探討,實驗性強於娛樂性,因此作品不多。林樂培的作品,先後在全球五十二個城市演出、超過四十名指揮和三十支樂團演奏過。他更是歷史上首位被收入在權威的「葛羅夫音樂辭典」(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的澳門作曲家,意義非凡!
林樂培認為自己是一個舊與新之間的橋樑。一九六零年代前衞派(avant-garde)在外國興起,吹到香港已是七十年代。這時正值林樂培回流返港;他把從外地吸收了的新創作精華帶到香港,成為新音樂的先行者,實在是天時地利的絕妙配合。
林樂培說,作曲法可以學,但作曲則靠天份。有此能力,他特別感謝天主!
本文上載於二零一一年三月三十一日